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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25日，人民網發表題為《人民直擊：學歷造假也能報考消防工程師？》。全文如下：

花一萬余元，報名一個注冊消防工程師備考培訓班，王萌以為等著她的是：拿到證書，租給企業，三年三十萬。

不曾想到，她等來的是：學歷被偽造，成績不過關，學費打水漂。

包就業、簽退費、可分期、包掛靠、不工作、拿高薪……一級注冊消防工程師證書成了培訓機構“老師們”嘴里的金飯碗，他們熟練掌握著一套銷售話術，聽者“心動”。

“不過退費”

去年8月，王萌瀏覽網頁時偶然了解到一級注冊消防工程師資格考試，“網上說這證考下來拿去掛靠可以掙錢”，在家帶孩子沒法外出工作的她想試試看。

搜索信息時，頁面彈出的宣傳廣告吸引住王萌，留下手機號后，很快，幾家培訓機構的工作人員陸續聯系上她推銷課程，“一家叫深海教育的打電話說要拉我入群，報名有優惠。”

在群里，培訓機構工作人員向群員介紹了證件的用途、可獲得的好處、考試的難易程度以及相應的培訓課程，“他們就說好考，考不過退費，考取的證書掛靠在別的單位三年能給30萬。”

針對經濟狀況不好的群員，培訓機構推出助學金服務，可零利息零手續費分期支付學費。王萌心動，在群里填寫了助學金申請，自稱“深海教育教務老師”的人私聊她，并指導她通過信用卡分期支付4380元學費。

交完學費，王萌又接到要交2000元報名費的電話，對方稱王萌的初中學歷達不到報名資格，需要通過企業代報名。

“簡單來講就是你花錢從消防重點單位買一個報名名額”，“教務老師”解釋道。

王萌與“老師”聊天截圖。受訪者提供

在中國人事考試網，記者查詢發現，一級注冊消防工程師資格考試由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和應急管理部，從2015年起在全國范圍內組織實施，報名條件對考生學歷和工作經歷、年限均有要求，至少為大學專科學歷。

在王萌提供的聊天記錄里，記者看到，當她對報名與退費情況表示擔心時，“教務老師”回復：這個不會報不上名的，我們既然敢承諾，就絕對是沒問題的。

“教務老師”還告訴王萌，2019年為最后一年代報名，“只有河南、湖南、湖北、安徽、四川可以代報名”，他建議王萌前往離山東較近的河南考試。

王萌與“老師”聊天截圖。受訪者提供

在隨后的復習備考中，得知王萌聽不懂課程，復習吃力，“教務老師”又向她推薦了《宗師點題班（PICC認證）》，聲稱“專為零基礎學員百日突擊協議保障一次性取證特制的班型”，同時提供“考前密卷”“一次考試通過”“考不過退10000”“優先推薦掛靠”等服務。為升級班型，王萌分期補交了4000元學費。

“加上去年11月帶著孩子和老公一起去河南考試幾天花的錢，前后花了一萬多。”今年2月，王萌查到成績未過關后，多次聯系培訓機構的“教務老師”“班主任”和客服等工作人員要求退款，“他們互相推脫，還讓我接著考。”

“都是假的”

就代報名一事，5月18日，記者致電中國人事考試網，工作人員稱，符合條件者可自行通過中國人事考試網報名，無企業報名的方式，“不符合條件就不要報名了，之后還有資格審核。”

那么，培訓機構是如何為王萌報名成功的？又為何建議她前往河南考試？6月12日，記者以考生名義致電河南省人事考試中心，工作人員表示，初中學歷肯定報不成，應該是培訓機構代考生填了虛假信息才報名成功，建議登錄中國人事考試網，通過“信息維護”查詢報名信息。

該工作人員稱，針對該資格考試，河南采取考生承諾制報名，即考生承諾填寫的報名信息真實有效，報名時不審核，考試通過后進行核驗與抽查，若報名信息虛假，成績直接作廢。

上述工作人員還表示，此前也接到很多考生電話，詢問為何之前已通過的成績再查詢時顯示沒有分數，證書也被注銷，“就是因為填了虛假信息（被查出）。”

有業內人士表示，有中介號稱即使事后審核發現信息作假也能“花錢”通過中介把證拿到手，“每年成績剛出來時，中介會直接在朋友圈發。”

在該業內人士提供的截圖里，記者看到“中介”稱“渠道暢通，錢證當面交易，有需要的可以聯系我”。

中介朋友圈截圖。受訪者提供

王萌隨后在中國人事考試網查詢發現，自己的報名信息里不僅有“大學專科畢業”的學歷，還有學歷證書編號、畢業學校、學歷專業、工作單位和工作年限等信息。

她從一個初中畢業生搖身一變成了“2001年6月畢業于河南工業大學建筑工程專業的大專生”，還在“河南安久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工作，同時有著8年的工作年限和8年的專業年限。

“都是假的。”王萌這才恍然大悟。

紅框里內容為虛假信息。受訪者提供

在人民網領導留言板，記者瀏覽發現不少網民投訴稱，報考一級注冊消防工程師資格考試遭遇培訓機構“虛假宣傳”。記者隨機聯系了三名考生，其中兩人的報名方式為培訓機構“代報名”，查詢后發現兩人的工作年限和專業年限均與實際不符，其中一人的工作單位也為虛假信息。

福建競得律師事務所律師陳鴻濤表示，培訓機構為考生造假學歷可能涉及觸犯刑法第二百八十條：偽造、變造、買賣國家機關公文、證件、印章罪。

在量刑方面，偽造、變造、買賣或者盜竊、搶奪、毀滅國家機關的公文、證件、印章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并處罰金；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的印章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并處罰金。

記者通過天眼查平臺查詢發現，“深海教育”所屬企業為北京深海云課堂教育科技有限公司，成立于2017年，是一家職稱考試培訓服務提供商，曾于2018年因“通過登記的住所或者經營場所無法聯系”被列入經營異常名錄。

在深海教育官網，記者以咨詢一級注冊消防工程師考試名義聯系“在線客服”，對方請記者留下聯系方式，并稱會有專人老師聯系介紹。

記者隨后接到一名自稱“深海教育孫老師”的電話，她表示可以提供“學習、報名、掛靠全流程服務”，學歷和畢業時間不符合要求也可報名，費用為1800元，“走企業代報，由我們這邊給您找一個代報單位。”

針對2019年度一級注冊消防工程師資格考試考務工作，應急管理部消防救援局曾專門下發通知指出，近年來一些社會培訓機構出于營利目的，以“官方指定培訓”“內部絕密資料”“押題保過”“代報名”“掛證掛靠賺錢”等虛假欺騙信息甚至偽造公文等違法手段，招攬不具備報名條件的學員參加培訓、報名考試代報名注冊消防工程師，擾亂了注冊消防工程師考試秩序。

通知要求，各地消防救援機構要與當地人社部門密切配合，大力宣傳違規報名、虛假承諾、考試作弊的法律責任，強化警示教育。

“掛靠賺錢”

“含金量高”“證書價值數萬元”“兼職有高薪”……記者調查發現，消防工程師相關推送廣告大多如此描述“行業前景”。記者以考生身份咨詢時，多家培訓機構都將“掛證”“掛靠”“兼職”等作為宣傳用語，聲稱“不用工作月入上萬”。

上述“孫老師”在電話中向記者推銷課程時稱，考取證書后有兩個發展方向，一是全職發展，從事消防相關工作，一年工資20—30萬。二是兼職使用，也就是將證書“掛靠”在相關單位，用于提升企業資質，一年8—12萬，“雖然說掙錢少一點代報名注冊消防工程師，但是不需要承擔責任，沒有風險。”

調查中，一名自稱“大成教育”（音）的工作人員還提到，“兼職”除了“掛證”，還可以“掛章”，即把證書和公章全部放到企業。

“掛章”被她介紹為“高風險高收益”。“一年24—36萬，項目工程結束后還可以參與分紅，如果項目做得好，沒有風險的情況下，收益就是24—36萬，但是如果說有風險，你就需要承擔責任。”她表示，一般只建議學員掛證，不掛章，“因為風險太大了。”

另有多名學員反映，在“嗨學網”“廣和訓教育”“國太教育”等教育機構報名時，“老師們”推銷課程也將“掛靠證書”“兼職用”“沒風險”“年入數萬”等話語掛在嘴邊。

記者被拉入一個名為“深海消防工程師招聘內推會”的群，自稱“深海教育金老師”的工作人員表示，該群為合作企業的專場招聘會，請到國泰京安消防、北京久安消防、威特龍消防、消防企業集團和中安消防5家消防重點單位招募人才。有群員詢問“就業能干啥”，一名“助教老師”回復稱，如果準備兼職，完全不需要親自去工作，將證書掛到需要消防工程師證書的單位，領取收益即可。

“內推會”截圖

隨后的招聘會上，5家用人單位分別提出各自需求，2家招聘全職消防工程師，3家招聘兼職消防工程師。備注為“國泰京安消防HR”的人稱“國泰京安消防直簽誠聘兼職消防安全助理（一級注冊消防工程師），年薪8萬以上，不要求掛印章，每年出場2次左右，每次不超過2天，補償2000元/次”。

6月19日，記者以“手里有證想掛靠”的名義聯系北京國泰京安消防科技有限公司，一名工作人員證實與“深海教育”有合作，但目前所需證書已收滿。對于掛靠費用，對方稱，一年大概2.5萬至3萬。

除了培訓機構推薦掛靠的方式，還存在不少專門提供證書租賃業務的網站，如“91掛靠網”“建造師招聘網”。在名為“掛證網”的網站，記者看到，各類證書的均價和成交量被發布在“交易大廳”里，不僅有一級注冊消防工程師證書，還有一級建造師、監理工程師、教師類資格證書和醫學類證書。

在該網站注冊后，不僅可以在“人才大廳”中向出租證書的一方提交詢價信息，還能發布相關證書的招聘信息。記者以需要一級注冊消防工程師證書為由發布招聘信息后，有來自河北等地的工程師來電詢問掛證費用和地區等問題。

“掛證網”截圖

“或擔刑責”

采訪中，記者發現，像王萌一樣抱著“掛證”掙錢目的報考該資格考試的人不在少數，他們中不乏有從事著醫生、老師等本職工作的考生。

6月11日，四川省消委會稱，近期該委收到多名消費者對“一級注冊消防工程師”培訓課程的有關投訴，分析投訴內容發現個別培訓機構主要存在的典型問題之一，便是招生廣告誤導消費者，咨詢師違規承諾“包報名、包掛靠”。除此之外，還包括格式合同條款內容涉嫌違規，責任主體不明，推薦第三方貸款平臺，退費環節規避消費者等問題。

四川省消委會提醒廣大消費者，報考各類資格證書前，結合實際情況進行綜合判斷，不要盲目跟風考證，不要單純為了“掛證”而考證，同時不要輕信培訓機構或所謂“咨詢師”的承諾，注意妥善保管合同和發票等消費憑證，發生糾紛有效維權。

根據公安部2017年發布的《注冊消防工程師管理規定》，一級注冊消防工程師的執業范圍包括：消防技術咨詢與消防安全評估、消防安全管理與消防技術培訓、消防設施維護保養檢測（含滅火器維修）和消防安全監測與檢查等。前述《規定》還要求，注冊消防工程師不得變造、倒賣、出租、出借，或者以其他形式轉讓資格證書、注冊證或者執業印章。

《注冊消防工程師管理規定》相關規定。頁面截圖

為何存在注冊消防工程師“掛證”現象？北京市煒衡(沈陽)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火災與消防法律事務部主任曹剛表示，最初源于企業需求和市場供應的不平衡。

他解釋稱，根據公安部2014年發布的《社會消防技術服務管理規定》，每家消防技術服務機構都必須具有相應數量的注冊消防工程師才能取得有關資質，一般應當有6—12人，其中必須具有3—8名一級注冊消防安全工程師。“當時人才儲備數量不夠，培訓機構就開始大肆宣傳。”

“但現在掛靠比較難了”，曹剛告訴記者，消防執法改革后，取消了消防技術服務機構資質許可，應急管理部于去年制定《消防技術服務機構從業條件》，對注冊消防工程師的數量要求大大下降，“不少于2人就行，沒那么大需求了。”

相關部門打擊“掛靠”行為的力度也在加強。“現在就算掛證也得建立勞動關系，有社保繳費記錄，如果本身有工作繳了社保的很容易被查出來。”

在曹剛看來，如今的考證熱度主要是培訓機構人為制造出來的，“他們知道需求變少了，趕著最后一波熱度，誘導報名。”

此外，他指出，培訓機構將“掛證”這種違法行為作為招生噱頭，屬于惡意炒作，不僅誤導消費者，還造成了不良影響，應該依法承擔責任。

同時，曹剛提醒，要注意“掛證”的風險問題。他表示，一旦被查出來要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更嚴重的是，如果服務對象發生火災，必然要進行責任倒查，若證實存在失職失察問題，勢必會因重大責任事故等犯罪承擔刑事責任。

直到接受采訪時，王萌才知道自己是以虛假身份報名成功的，她甚至不知道“掛靠”違法，只想著考下證賺錢，既能帶孩子也能幫丈夫減輕一些經濟負擔。

（文中王萌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