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考入北大的全宣宇只不過是“學霸社會”的一個縮影。

2022年6月26日，這位高三多次復讀的學生被戲稱為“高考雇傭兵”，成為熱議話題。他所就讀的湛江北師大附中、化州青鳥實驗學校、衡水中學實驗學校、衡水一中等學校均被網友熱議。“百萬獎學金”、“專業考生”等討論持續刺激輿論場。

事實上，全宣宇并非衡水中學系統的孤例。數據顯示，2021年，衡水中學高考一級通過率高達93.95%，位居全國第二。同年，全國高考考生人數1078萬人，其中普通本科444.6萬人，全國本科錄取率為41.6%。

這所1951年創辦的“超級高中”，是河北省首所實行全封閉軍事管理體制的學校，從早上5點半起床，到晚上22點10分熄燈，學生們的時間安排非常緊湊，這種管理方式被無數學校借鑒和效仿，成為廣為流傳的“恒中模式”。

全宣宇只是這種模式的成果之一。衡水一中兩次留級的學生小王認為，全宣宇成為民眾“內卷焦慮”的一個宣泄口。“大家都在內卷，像養了個顧家。全宣宇在內卷方面更勝一籌，或者說是脫穎而出，所以他成了內卷最大的推手。”

作為“恒中”體制下的一員，這個參加了三次高考的男孩并不否認“超級高中”、跨省復讀生的存在會對教育公平造成影響，但他認為，問題的根源不是“恒中模式”本身，也不在于這所學校的學生。“只要有人在，我想這些事情就一定會發生。”

走進高考工廠

對于復讀生來說，“恒中”意味著距離夢想又近了一步。

小王去衡水中學報了重讀，高中時期的學校還不錯，是安徽省重點公立學校，一等錄取率接近七成，每年都有學生考上清華、北大。但在小王看來，這所學校的管理還是有些松散，學生可以帶手機上學，談戀愛、拉小圈子很常見，校園里的學生大多不以學業為重。

由于高考前有過一段不愉快的戀愛經歷，小王預感到自己的成績不會理想。高考結束后，他開始通過網絡尋找合適的復讀學校。在咨詢了包括安徽省168中學在內的多家機構后，他最終把目光鎖定在了衡水一中。

其實小王的成績還不錯，在全省52.38萬名學生中，排在前2萬名，但這離他的期望還差得很遠。成績出來后，小王聯系了恒中招生老師，在老師的指導下進行了網上報名，然后又轉身去勸說父母。

小王的父母受教育程度并不高，在他們那個年代，上大學并不是最好的“出路”。比如小王的父親，中專畢業后，靠著不斷鉆研汽車技術，在上海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當得知兒子要復讀時，夫妻倆毫不猶豫地支持了他。

這份支持并不便宜。根據衡水一中2021-2022年復讀生招生宣傳材料，對于來自河北省外、高考成績在全省考生人數前1/5的學生，學費為2.5萬元，而排名在1/5之后的學生衡水二中復讀，學費為3.5萬元，并根據報名、選課情況錄取。

小王還記得剛進衡水一中的驚訝。在從老家開往衡水的火車上，他用手機簡單了解了衡水一中的班級規模，普通班有130到140名學生，實驗班有80到100名學生。但當真正看到偌大的教室時，小王還是忍不住“震驚”了。

驚訝很快被喜悅沖淡。在衡水一中，他遇到了來自全國各地名校的同學，很快發現了這所學校的優勢。雖然衡水教師的學歷和個人能力可能比不上其他名校，但集體編寫教材、集體備課的基地式教育，能給學生帶來更穩定的教育質量。“為此，我特別喜歡。”

資料顯示，衡水一中由衡水中學與河北泰華金業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于2013年共同創辦，總投資逾9億元。2014年8月，衡水一中落成并正式投入使用，成為衡水中學傾力打造的一所民辦學校。兩所學校的管理團隊基本一致，衡水中學的資源全面向衡水一中開放。圍繞這兩所學校，又建立了近20個分校，形成了以衡水中學、衡水一中、衡水中學實驗學校、衡水阜陽中學為核心的“衡中”體系。

兩所學校招生側重點不同：衡水中學負責本地生源，衡水一中負責跨區招生。此外，衡水中學和衡水一中的高考成績也常常被算在一起，包括上一本率、考入清華北大名校的人數等。在兩校的共同努力下，“衡中”體系已經成為河北省高考的一面旗幟。

這面旗幟對于全國各地的中繼者來說具有巨大的吸引力。

5:30起床，22:10睡覺

撐起“恒中”大旗的，是這所“超級高中”獨特的教學模式。

和小王一樣，來自福建的小陳（化名）也是被“恒中”的旗幟吸引而來的學生。2021年，高考落榜后，他不甘心屈服，打算找一所合適的學校復讀。用小陳的話說，如果只讀211大學，“很多真正理想的工作都與我無緣。”

小陳通過一位在恒中留級并考入北大光華學院的學長推薦，進入了這所學校。初來乍到，與高中完全不同的作息時間成了他需要突破的第一道坎。以往，小陳的作息時間是早上7點到校，下午11點40分放學，午休兩個半小時，繼續上課，下午17點30分放學，吃一個小時晚飯，然后晚自習到22點。

在恒中，時間標記清晰、嚴格：每天5點半起床，洗漱收拾，5點40分到操場開始跑操，跑操完開始晨讀，6點半分批開始吃早餐，早餐后有“早備”自習，然后開始上課，每節課40分鐘。上午五節課，第三節課后是跑操（課間操）。中午12點45分到13點45分是午休時間，下午五節課，晚飯后，每個年級有三節自習，21點50分結束，22點10分熄燈。

另外，高中生活更加自由，學生可以帶手機，自由進出學校，還可以吃零食，而這些按照恒中的規矩都是被禁止的。

恒中著名畢業生劉嘉森曾出版過一本書，名為《心靈的力量》，書中重點介紹了恒中的六項紀律，以體現學校嚴格的管理制度。第六點是關于吃飯。在劉嘉森對恒中的描述中，“每個年級的吃飯時間是十五分鐘，十五分鐘包括走到食堂、吃飯、回到教室的全部時間。”

據他回憶，由于學生會成員在通往食堂的路上巡邏，學生邊走邊吃東西或者把食物帶回教室都是違反紀律的，所以恒中學生養成了在八分鐘內吃完飯的習慣。

規定正在松動。去年衡水二中復讀，衡水一中改變了作息時間：每天六點半起床，十點半熄燈。小王說，在衡水中學讀復讀的兩年里，他和同學經常把飯菜藏在外套里帶回教室吃，老師一般都裝作沒看見。至于零食，偶爾會有學生帶進學校，只要不被檢查，老師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過在教學方面，衡水一中依然保持著自己獨特的節奏。衡水一中學生下課后沒有作業，老師把練習打印出來在課堂上發放，讓學生按照布置的作業在課堂上完成。“不會影響睡眠，反正下課沒做完就算沒做完。”

由于學校要求學生午休和晚間休息，課間休息成為拉開差距的重要窗口。在衡中，即使是課間休息，教室也很安靜，大多數學生都利用課間整理學習資料、做練習。當學生在課間起身喝水或上廁所時，他們會盡量保持安靜，以免打擾到同學。

無論成績多好，不管上次高考考了630分、640分甚至更高，抓住一切機會努力學習是這群學生的共識。小王拿出一句“鴨子定律”來解釋學習越好越要努力學習的心態：“人們只看到鴨子在水面上悠閑地游著，但它的蹼足卻一直在用力地劃動。”

“那里有很多機會。”

然而，前往衡中復讀的外省考生，更像是一群等著歸來的雁兒。

小王復讀時，學校有26個班，約2700名學生。全部由外省學生組成的老高考班，又分為四個實驗班和兩個普通班，共約700名學生。以新高考班為例，小陳所在的新高考班，全班110名學生，其中約20名來自外省。

距離2022年高考還有一個月，衡水一中學生開始陸續放假。小王一直留到最后。考前第14天，他和另外4名同學“退學”，走出了陪伴他們兩年的學校大門。

外省考生在家鄉保留學籍，回國后要么以社會考生身份報考，要么到學校報名。小王猜測，全宣宇很可能是因為自己找學校報名，才被推到輿論風口浪尖的。除了報名流程略有不同，外省復讀生的體檢流程與普通新生一樣。

全宣宇引發熱議后，網上也出現了關于跨省留級是否會破壞教育公平的討論。按照現有規定，公立學校不得招收轉校生和留級生，但民辦學校和留級機構不受地域限制，可以招收全國各地的學生。

《21世紀教育研究》主編熊丙奇撰文批評這一現象，稱要治理高分復讀現象，必須進一步規范民辦學校和復讀機構的招生和運行。要嚴格執行禁止宣傳炒作高分生源和高考錄取率的規定，明確要求這些學校和機構在招生時不得以高分生源作為“賣點”。同時，加強考生資格審核，嚴防跨省高考非法遷移。

小王不同意“跨省復讀等于高考遷移”的觀點。“我們要懂得公平和平等的區別。”在他看來，跨省復讀“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唯一的區別就是有沒有資源、有沒有能力、有沒有膽量。“跨省學校不是決定性因素，就算沒有這樣的學校，這些有能力、有資源的家庭，也能在本省獲得比你更好的教育資源。”

教育資源的作用直接體現在考試成績上。據小陳介紹，全宣宇這樣的復讀高分在恒中并不少見。他所在的班級里，就有為了考上清華北大，選擇復讀680多分的同學。和同學聊天時，別人都說自己的目標是考上清華北大。小陳不敢把目標定得太高，只說自己想上985。“雖然很尷尬，但我的目標比較普通，所以更容易實現。”

小王的好友劉同學也是一名“種子選手”，多次復讀，正在努力考上清華、北大。劉同學是東北人，高中老師教學風格不好，喜歡在課堂上講一半課程，另一半課程則留給課后付費輔導。由于拒絕參加課后輔導，他被老師和其他同學孤立。2020年第一次高考，他成績不佳，勉強過了一本線。

進入衡水一中后，劉同學的成績開始突飛猛進，2021年高考，他比上一年提高了近100分，考上了北航。后來因為對專業不滿意，又回到衡水一中復讀。據小王介紹，剛剛結束的2022年高考，劉同學應該已經通過了清華、北大的錄取線。

在小王看來，2.5萬的門檻不算高，“就算是真的很窮，湊這個錢也應該可以湊得上。”他把去恒中看成是一種機遇，“機會就在那里，每個人都有選擇更好教育資源的天性，沒必要裝得高尚，誰都想給孩子最好的，對吧？”

熊丙奇指出，治理高分復讀生，需要在加強考生高考資格審查的同時，進一步推進教育評價改革，具體來說，就是要建立多元化的高考招生評價體系，扭轉用人單位只看學歷、看名校的導向，特別是對第一學歷的歧視。

針對這一問題，早在2020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就印發了《新時代深化教育評價改革總體方案》，明確要求到2035年，基本形成具有當代特征、中國特色、世界一流水平的教育評價體系。

“雙減”實施

嚴禁利用公共資源辦學

作為應試教育的杰出代表，輸送了一批批高分考生的“恒中”制度正在發生著變化。

2021年5月14日，國務院發布《民辦教育促進法實施條例》，明確規定嚴禁地方政府利用公共教育資源舉辦義務教育民辦教育，并規定公辦學校不得轉制為民辦學校，不得參與舉辦營利性民辦學校，公辦學校不得以輸出品牌的方式辦學。

2021年8月25日，《關于規范公辦學校舉辦或參與民辦義務教育學校工作的通知》要求，各省要各司其職，力爭用兩年左右時間理順體制機制、實現平穩過渡。這也意味著，2023年秋季學期前，一批民辦學校將更名或實施轉型，“公辦民辦”將退出歷史舞臺。

通知還強調，公辦學校不得以民辦義務教育學校名義開展擇優招生、考試招生，民辦義務教育學校不得以公辦學校或者公辦學校分校、分校名義招生，不得以借調、掛靠等形式違規招生。

“雙減”政策實施后，衡中自1992年李金池出任衡水中學校長以來一直堅持的“衡水模式”開始調整，原來不可動搖的作息時間被修改，起床時間由原來的5點半推遲到6點半，午休時間也相應延長。

直到2022年2月11日，曾經作為衡水中學擴建重要組成部分的衡水一中才正式更名為衡水泰華中學。

衡水一中最后一批學生也迎來了人生新的階段。

成績出來后，小陳可以在同濟大學、華中科技大學、西交大、北航、廈門大學等高校中挑選自己喜歡的大學。至于大學畢業后的規劃，家人已經給他定好了——考研。“本科在目前的就業形勢下基本沒什么競爭力，家里也沒說條件怎么樣，所以畢業后就沒必要去打工了。”

小王復讀期間成績不錯，但高考前食物中毒，最終成績不佳。有了信心的他決定今年再復讀一年，希望考得更好，考上武漢大學和哈爾濱工業大學。“理想的大學至少應該是名校吧？比如至少是哈爾濱工業大學這個級別的，或者像武漢大學那樣，至少不要說別人不知道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