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4日，張雪峰微博發文稱：“因勞累過度，胸悶心悸，深夜入院，被迫住院。”

備受關注的“網紅老師”暫時退出了輿論場，但高考填報焦慮卻并未停歇。

高考結束后，每一個高考考生家庭都將進入一場不比考試本身輕松的“信息戰”，許多關于升學、就業、人生規劃的焦慮都會在這樣的時刻迸發。

雖然“張雪峰”的申請表邏輯和方法論很難從主流視角獲得社會認可，但他的存在并非偶然。千萬人參與的高考，被很多人視為改變命運的機會。人們羞于表達卻又實實在在的實用邏輯和功利欲望，在直播間里被充分呈現。

也正因如此，標榜“方向比努力更重要”的志愿者報名指導服務，洞悉人性的細微之處，在直播間營造出為眾多人提供指導的氛圍，從而獲得熱烈追捧。

我們在張雪峰的直播間里找到了一些考生和家長。對于他們中的一些人來說，填寫報名表是又一場“聽不懂也沒人教”但又絕對不能落后于別人的大考。迷茫和茫然讓他們如命中注定般走進直播間，希望找到一條普通人都能走過的人生路。

火爆的直播間

在網上流傳的一段視頻中，張雪峰舉著麥克風發表演講，一如既往地充滿激情地宣稱“只要好好填寫申請表，就能彌補這50分的差距”。 他隨后解釋說，他的意思是指，通過選擇合適的專業，分數低50分的人畢業后可以獲得與分數高50分至100分的同齡人相同的就業機會。

這段話基本上解釋了張雪峰為什么這么受歡迎。他的申請邏輯，從志愿申請開始，跳過學習過程、性格成長、能力培養等諸多環節，直奔主題——工作，說得更直白一點，就是賺錢。

從五月開始，人們紛紛涌入他的直播間，渴望通過填寫申請來找到人生的最佳解決方案。

很多時候，張雪峰就像一個人形的大數據機器，你輸入孩子的地區、成績、選科、基本興趣，他通過幾個簡單的排除法，為你推薦一所或幾所大學和專業，還會告訴你未來的職業方向、薪資水平以及是否需要考研。

很多直播間片段被剪輯成短視頻在網上流傳，除了備受爭議的“小孩想報道新聞被打昏”外，還有“家里沒生意就別去應聘管理”、“家里沒資源就別去應聘金融”、“想去外交學院當外交官？天黑了，正是做夢的好時候”等諸多“名場面”。

雖然這些言論看似荒唐，但還是有不少人涌向張的直播間。對于很多填報能力幾乎為零的家長來說，張雪峰的直播間就是他們能接觸到的信息資源的極限。

38歲的建水在直播間評論區發問：“我的孩子只考了400分，怎么選擇上大學？”直播間里的評論如潮水般洶涌，他的留言很快沉到了谷底。但他沒有灰心，在輸入框里重新輸入了同樣的問題，一鍵再次發送，希望被選中回復。

“我們文化程度低，眼界狹隘。張雪峰用他的知識為我們分析大學的情況，讓我們有選擇甘肅二本公辦大學排名及分數線，而不是去‘假’大學。”建水仁說。

賈水仁是河南南陽人，每年清華、北大、交大、復旦的錄取人數就是教育水平最直觀的量化呈現。孩子所在的班級學生人數多，“老師可以多幫學生填報申請表。”賈水仁說。

他很無奈，孩子的成績一般，很難從老師那里得到太多的建議，而且學校里的老師也不是專門研究全國高校和志愿申請的研究員，能提供的信息也很有限。

在張雪峰的直播間里，一位來自甘肅的高中老師曾問過他一個問題：一個全年級300多名學生的學校，能讀本科的只有10個人，孩子大多來自家庭條件比較貧困的農村。如果有人只考了二本，是交高額學費讀本科，還是選擇公辦專科更合適？

張雪峰回答說，如果是西北、東北的學生，學習能力就一般，將來考研也不可能在學業上超越自己，而相對而言，很多技校畢業的技術人才就業前景更廣闊。

相比同齡人，有明確方向的陜西考生周宏偉顯得沉穩許多。和父母商量后，周宏偉決定報考醫學院。一方面工作穩定，能照顧好家人，另一方面家里有親戚是醫生，或許能幫忙指導。但他還是會去張雪峰的直播間查找更多信息。

從高一開始，周宏偉就關注張雪峰關于填高考報名表的言論，覺得他說的話很“實在”。有一次在抖音上看到有網友罵張雪峰，他氣得回復：“高考報名表填表我不咨詢張雪峰，難道要咨詢你嗎？”這條評論獲得了近200個贊。

他確信在張雪峰的直播間里能找到有用的信息。比如在醫學領域，張雪峰曾在直播中建議，分數只夠上二本的考生在選擇醫學專業時，最好避開“臨床醫學”，而選擇“影像”等醫學技術學科。邏輯是：二本的臨床醫學生能和985/211大學培養的臨床醫學生相比嗎？

周宏偉覺得這話很有道理，高考成績出來之前，全家一致決定，如果考不上重點大學，“成像”就是首選。

缺少信息來源

并不是所有的考生都像周宏偉一樣，在選擇專業上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來自河南的考生林星感覺自己一下子被扔進了填報志愿的“戰場”，手里拿著厚厚一沓新買的參考書《河南招生之友》，面對海量的院校和專業，她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高中三年都沒想過這些事情，書上很多專業我都沒聽過，實在填不出來。”林星說。她記得大四那年課間休息的時候，老師偶爾會問：你以后想做什么？但林星經常要先把思緒從作業本里抽出來，才能飄向更遙遠的“夢想”。很多時候，思緒還沒到，老師就皺著眉頭說：算了，別想了，先把作業寫好。

林星聽人提到最多的專業，就是這幾年很火的“計算機專業”，但這些專業到底是什么，怎么學，畢業后能做什么呢？高考結束之后，林星每天都在各種短視頻、咨詢APP間切換。

一開始，這些渠道多少還是有些幫助的。林星記得張雪峰在直播間里說過，家庭條件一般的考生不要選管理類專業，于是在申請表上把這一欄劃掉了。“生物化學、環境材料”這四個所謂的“坑”專業也被排除在外，接下來是新聞學、漢語言文學……

但減法不能一直做。隨著報名表填表截止日期臨近，林星陷入了更深的迷茫。張雪峰直播間里的志愿申請規劃服務成了“救星”。

6月24日，有考生致電張雪峰所在的“風雪未來”機構，詢問全省自主招生相關事宜。工作人員稱，他們不再接收2023年（今年）畢業的高考考生。家長林彥初回憶，他今年5月初曾咨詢過該機構客服，“當時被告知沒有空位”。

應聘者退而求其次，如果找不到“張雪峰”本人，他的直播間和評論區帶來的聚類效應，有時候還是很劃算的。

高考成績出爐后，林星在張雪峰的抖音評論區留言了自己的成績和需求。她原本只是想試試看，沒想到得到了幾十位網友的關注和回復。“他們給我推薦了院校和專業，還幫我分析了這個專業的就業前景，我覺得那些網友也很有誠意。而且還是免費的，比外面的機構便宜多了。”

作為互聯網原住民，00后學生在信息鴻溝彌合方面比前輩們要強得多。但在欠發達地區，城鄉之間的數字鴻溝依然存在。復雜多樣的社會環境、日益激烈的學術競爭、瞬息萬變的行業趨勢，往往使考生難以及時獲取信息。

信息不對稱的網友互幫互助，是社交媒體評論區常見的現象。有時，“張雪峰”仿佛成了一個暗號，當考生和家長舉著牌子要求幫忙填表時，成千上萬的“張雪峰”就會過來引路。

來自福建的考生江啟宇在張雪峰的抖音粉絲群中了解到，將自己的分數換算成去年的高考排名，以判斷自己是否能達到目標大學的分數線。

網友提供的換算公式是：今年省份排名/今年相鄰分數線省份排名=去年省份排名/去年相鄰分數線省份排名。江琪瑜無法判斷這個方法是否靠譜，但她還是愿意嘗試一下。

林星原本是想報考師范院校，將來當一名老師的，但是網上對師范院校的評價兩極分化嚴重，有人說師范院校已經飽和，考取教師資格證和畢業后找工作都很難，也有人說教師工作穩定，很適合女生。

為了給自己留一條后路，林星試著搜集其他專業的資料，但“越看越失望”。她想不通：“為什么都說每個專業都是坑？多方查證，好像所有專業都是沒前途的。”

規劃成為一門生意

紛繁復雜的信息中，不少以“專業高考志愿規劃師”為名的教育相關網絡意見領袖，觀點不一，該相信誰，已經成為比選哪所大學、選哪門專業更難的決定。

6月23日，高考分數線剛剛公布，上海高中老師張瑤就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頭是她的好朋友、一名高三學生家長楊柳。“我孩子所在班級的家長群里，有好幾個家長在討論找一個專業的志愿填報策劃師，你覺得，我們也應該花錢找一個來咨詢一下嗎？”

張瑤很早就聽說過“志愿者申請規劃師”這個職業，但還是第一次有朋友跟她提起。

她問朋友為什么要買他們的服務，電話那頭傳來一陣感嘆：“填申請表太復雜了，我們事先也沒了解，只知道些基本的東西，短時間內不知道怎么給孩子填。看他們都很熟悉各個行業的動態……”

很快，楊柳就轉發了好幾個視頻給張耀，“你們看一看，揭露了很多行業的潛規則，小孩子如果知道這些行業的隱藏要求，可以少走很多彎路！”

6月28日，家住河南省南陽市鎮平縣的林星和父親一起來到鎮上的一家高考輔導機構報考，這是他父親的朋友介紹的，他的朋友的孩子也在這里報了班，學費是1500元。

這個所謂的“機構”沒有具體的名字，位置比較偏僻，是一棟居民區里的兩層小樓，裝修也很簡單，除了一張方桌和幾把椅子，幾乎沒有其他設施。

“有點簡陋，像是臨時搭建的。”林星說。她早上六點到考場時，考場里已經擠滿了人。考生們圍坐在一張方桌上，桌上放著各種參考資料，家長們則背著手站著，擠滿了不到五十平方米的考場。

機構里的分工很明確：一樓的“助教”會先接待考生和家長，幫他們根據高考成績和排名，選擇12所一本線高校。每個助教負責4名考生，有時忙不過來，讓林星感到很茫然。選好志愿后，考生們就可以到二樓，那里有三位看上去年紀較大的老師，會對考生所選的專業進行評估，給出意見。

由于人太多，林星排隊的時間，相當于第二輪分析咨詢的時間。

當天南陽的氣溫是32度，房間里的吊扇無力，林星感覺有些喘不過氣來，她也發現隊伍里有不少同校甚至同班的同學。直到下午兩點，當天的志愿填報輔導才結束，再過兩天，她就要去選二本院校了。

林星覺得學校的老師確實很用心地幫她分析專業，這讓她很欣慰，但還是有很多不滿意的地方，比如剛來的時候是一對一的服務，后來隨著考生人數逐漸增多，助教們就很難照顧到她的需求，分析的時候也不再那么專注。

林星參加高考志愿服務（受訪者供圖）

企查查數據顯示甘肅二本公辦大學排名及分數線，2023年全國與“高考志愿填報咨詢”相關的公司數量超過2600家。自2016年起，志愿填報相關公司數量逐年增加，每年新增公司數量都在100家以上，近3年增速尤為迅猛。

其中，2021年境內相關機構新增740余家，創近十年新高。

張雪峰創辦的“蘇州市風雪未來教育有限公司”成立于2021年，主要提供高一選科輔導、高考填報等服務。此外，河北目前志愿填報相關企業數量超過1720家，居全國首位，遠超排名第二的內蒙古自治區6倍（約220家），占全國行業比重約64%。

目前，“風雪未來”App界面目前只顯示兩款低價咨詢服務產品。但經咨詢“風雪未來知識店”客服，對方介紹了張雪峰團隊提供的“夢想卡”服務，即一對一志愿申請服務。這是張雪峰團隊提供的服務，張雪峰也通過了審核，但張先生不會當面溝通。價格全國統一：高中生9999元，非高中生8999元。

能與張雪峰本人取得聯系的志愿申請服務更受歡迎，費用也更高。目前，僅針對來自上海的學生，張先生的名額就已為2025屆的考生預留。

報價前，客服會先詢問應聘者所在城市，比如上海是5萬。但報價之后，對方很快撤號并補充道：“全部捐給希望工程。”

不同機構的收費標準也相差很大。北京高土云集教育科技有限公司（簡稱高土高中）的2023年高考志愿填報咨詢服務協議顯示，其服務價格為5980元，僅提供一般批次志愿填報咨詢服務。高土高中客服代表王先生說，近年來，需要此類服務的考生家長逐年增多。

企查查數據顯示，自2016年以來，申請志愿就業的企業數量逐年增加。圖表由沈思懿制作

志愿者規劃的“失敗時刻”

志愿者申請規劃師或許能夠提供目前看似合理的最優解決方案，但是誰又能跨越時間，預測世界未來的走向呢？

但現實往往要復雜得多。“高考的結束只是人生的開始，漫長的人生充滿機遇，也充滿變數。”張耀說。

來自江西的謝薇或許能夠理解這個觀點，盡管她還在張雪峰的直播間里為今年參加高考的妹妹打探消息。

這是她第二次填寫申請表，上一次是五年前高考的時候。她稱那次申請表是“不幸中的萬幸”——她幸運地考上了省內一流大學，但代價是她從第一志愿的醫學專業轉到了張雪峰所說的“陷阱”專業：環境科學。

但畢業一年后，她覺得這個所謂的“坑”并沒有張雪峰說的那么“坑”。比如，她發現，雖然環境科學本科畢業找工作確實難，但考公務員時，對應崗位卻很多。同時，由于大家都避開環境科學，所以同一崗位的應聘者比熱門專業崗位少很多，競爭壓力也就相應減小了。“也算是個優勢吧。”

此外，謝薇注意到，很多熱門專業畢業生的出路并不像網上描述的那么清晰，比如她的一個高中同學，也是省內某大學計算機系畢業的，但工資和工作似乎都比她這個“坑專業”的畢業生要低。

盡管張雪峰的志愿規劃服務依然受歡迎，但在最終做決定的時候，很多人還是選擇相信身邊人的建議。

高考成績公布后，高出一本線79分的周宏偉決定報考省內某高校的五年制臨床醫學專業。他給學校招生辦打電話，得知該專業以后要考研，該校每年的考研通過率都在50%以上。他還咨詢了做骨科醫生的叔叔，叔叔說，在西安，該校臨床醫學專業的就業形勢還不錯。

“雖然張雪峰說的有道理，但每個地區的情況不一樣，不能照搬，要結合自身情況，多聽取周圍前輩的意見。”周宏偉說。

作為張雪峰直播的觀眾，上海考生家長徐慧記得，自己填高考報名表時，最熱門的專業是外國語大學的外語專業。畢竟在連英語都說不出來的年代，能流利掌握一門第二外語，大學期間能出國留學，就足以讓別人羨慕不已了。更何況當時在國家改革開放的最前沿，外語人才緊缺，小語種成了探索未知藍海的敲門磚。

但令她難以相信的是，20多年后，當她幫女兒填寫大學申請表時，小語種專業卻排在了她絕對不會讓女兒報考的專業榜首。隨著現代科技在語言翻譯領域取得的巨大進步，徐慧覺得，被“取代”的風險就像是懸在語言行業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可能落下。

“如果我女兒真的感興趣，我會建議她輔修一門外語。外語可以成為一項額外的技能，但它絕不能成為她未來就業的唯一技能，”徐暉說。

盡管張雪峰在直播中反復強調，大學時選擇的專業與未來就業強掛鉤，但現實生活充滿不確定性，看似清晰的志愿規劃路徑，卻時常遭遇“失敗時刻”。

2018年，河南考生王瑩瑩報考了華東地區一所985高校的法語專業。四年后，她成為上海一家法國獵頭公司的員工。她很難形容自己現在的工作和所學專業。“如果說有聯系，我真的想不通獵頭和小語種有什么關系；如果說沒關系，畢竟是法國公司，偶爾也要講法語。”

現在回想起來，她確信自己在高考報名時犯下了很多錯誤：比如沒有考慮專業在時代背景下的供需關系，也沒有考慮是否考研、出國留學、或輔修其他專業。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王瑩瑩會選擇會計、法律等更專業的專業。

但她并不后悔。“我不能先得到正確答案，再選擇過什么樣的生活。時代總是在變化，沒有永遠的鐵飯碗。誰也不知道這一生會發生什么，真正永恒的抗風險技能是什么。”王瑩瑩說。

6月23日，上海高考成績公布，徐暉的女兒成績優異，報考了上海兩所重點高校的大多數專業。在報名表上，女兒的第一志愿是“漢語言文學”。她知道，網上對這個專業的負面評價很多，比如就業難、專業門檻低、容易被替代等。

但她還是想堅持自己的選擇。

“我承認自己還太年輕，缺乏生活閱歷。有人可能會說我不懂這個行業的艱辛。如果只憑自己喜歡就選擇專業，以后會吃虧。但我還是希望能在自己喜歡的領域繼續深耕。”女孩說。

（應受訪者要求，除徐暉外，其余名字均為化名）